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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010年5月12日,趙作海在妹夫家休息。談及出獄後一直沒有見到4個孩子時,他眼圈含淚。本報資料圖片
  2012年4月20日,經歷了“傳銷風波”後,趙作海和妻子李素蘭開了家旅社,同時銷售煙酒、零食。圖/CFP

  2014年5月5日,完成了工作後,趙作海在路邊休息,從今年3月1日起,他成為一名環衛工,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兒。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攝
  【趙作海人生軌跡】
   ●1999年 因同村趙振晌失蹤後發現一具無頭屍體而被拘留。
  ●2002年 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死刑,緩刑2年。
  ●2010年5月 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,趙作海故意殺人案系一起錯案,宣告趙作海無罪,其獲賠65萬。
  ●2010年7月 以公民代理人的身份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。
  ●2011年4月 趙作海和李素蘭領取了結婚證。
  ●2012年4月 在商丘市歸德路開旅社,8個多月後旅社倒閉了,損失4萬元。
  ●2012年7月 趙作海所陷傳銷案結案,損失17萬餘元。
  ●2014年3月 成為商丘的一名環衛工人,負責清掃市中心長約150米的路段。
  ■ 人物簡介

  趙作海
  男,1952年出生,河南版“佘祥林”。1999年,作為殺人犯入獄。2010年4月,被“殺”者回村。此後,趙作海無罪釋放,並獲65萬元國家賠償。經媒體報道,他成為代表冤案的“符號”而廣受關註。
  ■ 對話動機
  離開監獄這四年,趙作海比想象中老得快。他曾做過公民代理人,卻發現很多事“管不了”;曾參與過“西部大開發扶貧工程”,後來才知道是傳銷,11年冤獄換來的65萬賠償款,四分之一沒了;曾開了家小旅館,不到9個月,賠錢倒閉。現在,他成了一名環衛工,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兒。
  62歲了,他沒有等來期待中的否極泰來,比起剛出獄時的躊躇滿志,他會怎樣看待這四年的起伏?對社會、家庭和自己的認知又發生了哪些變化?又該如何面對以後的生活。昨天是趙作海出獄的四周年,他給出了答案。
  5月5日中午,在出租屋旁的小飯店吃過飯,趙作海與妻子李素蘭又起了場“爭執”。
  “別打包。太咸了,太難吃。”李素蘭沖趙作海嘟嚷。趙作海說:“還能吃一頓呢。”他起身,一股腦把剩菜倒進塑料袋里,李素蘭剜了一個白眼。
  上場“爭執”發生在半小時前,李素蘭扯著趙作海看不清顏色的皮夾克,讓他趕緊換掉——下午3點,一家境外電視臺的記者要來採訪。
  趙作海原是不肯的,妻子的聲調高了八度:“掃大街的就非得穿得跟垃圾堆里出來的一樣?”
  話音一落,老趙悶頭進了屋,換了乾凈的襯衣。
  趙作海如今的生活節奏幾乎全由李素蘭主宰,相比起前些年的意氣風發,他佝僂著背,略顯頹態。
  在李素蘭看來,出獄4年多,趙作海的摳門和邋遢還是沒變。唯一變化的,是他的身份。
  拿到65萬賠償款後,趙作海和兒子、親戚相繼鬧僵,眾叛親離,只得離開老家趙樓村;在寧夏又陷入傳銷,被套進去17.5萬。
  2012年4月,老兩口在商丘市歸德路開了家小旅社,只有十來個小房間,沒獨立衛生間。沒有經營經驗,不到9個月,小旅社倒閉,4萬又沒了。
  剩下的錢,被妻子放進了擔保公司。這是趙作海倚仗的最後的財富。
  今年3月1日起,趙作海成為商丘市一名環衛工,負責清掃市中心長約150米的路段。兩條街區的清掃,一般得兩個小時才能幹完。這份差事他已幹了兩個月零5天。
  每天早晨5點,從出租屋到工作地十幾里地,趙作海得騎40分鐘;捨不得花上7塊錢吃面,他中午再往返一個多小時,回家吃飯。一天兩個來回,路上多少坑,哪兒好走,他都摸得清楚。他說好比這4年,經歷了一番波折後,終於知道了哪些事兒能幹,哪些不能幹。
  幾年前剛從監獄出來時,趙作海不是這樣,那時他做“代理人”,面對找他“洗刷”冤屈的人,他會在大堂中間挑一把椅子坐上去,聲音頗有些威嚴:“你們有什麼冤屈,都告訴我。”
  出獄這四年,趙作海一直試圖尋找社會裡自己的那個位置,但均以失敗告終,翻轉了一圈後,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又回到了原點。他感慨,“人沒法過一個很平凡的生活,不容易都過去了,就這樣吧……”
  “人對得起我,我也得報答”
  新京報:出獄後這四年,你幾乎成了冤案的符號,怎麼看待這個符號?
  趙作海:那時全國各地都來採訪,哪兒有冤屈的都來找我,一說冤案就是我,為啥特意提5月9號,這是趙作海出監之日,這一天法院的人是要學習的。
  新京報:被當作符號,你會有排斥的感覺嗎?
  趙作海:我是沒啥感覺,就是採訪的人多,現在還是隔兩三天就有人來。我沒乾啥孬事,沒啥不能說的事,誰來採訪我都不拒絕。
  新京報:現在還會回想到監獄的生活嗎?
  趙作海:想,想得少,只想好好幹活。
  新京報:偶爾想起時,還會覺得那麼苦嗎?
  趙作海:苦,但苦不是我一個人的,五千人都跟我一樣,那裡判死緩、無期的占55%,時間一長,大家都是要乾好活兒,早日減刑、回家。
  新京報:冤案符號現在成了環衛工。
  趙作海:出來之後,我才知道錢這麼不禁花,進去前,一碗麵條才兩毛錢,現在都7塊了。再多的錢也禁不住折騰,不掙錢,剩下這些吃老本,咋夠?(商丘)市法院給我找了這工作。我沒文化,其他也乾不了。打掃衛生,夠維持生活。
  新京報:當了環衛工,街上會有很多人認出你來嗎?
  趙作海:都認得,跟我打招呼咧,也有人問:咿,老趙,你咋在這兒打掃衛生呢?
  新京報:“拿65萬賠償金了還當掃地工?”如果街邊有人這樣問,你會覺得不舒服嗎?
  趙作海:這有啥,當環衛雖說臟點,也沒啥丟人的。這也是給城市美容。都不打掃衛生,這裡不成垃圾窩?再說,人都對得起我了,我也得報答,為國家出點力。
  新京報:現在每月工資多少?
  趙作海:1200。我打掃的這個路最長了,多少米我不知道,就知道到擔擔麵那個招牌那,乾兩個人的路段,所以給的錢多。
  “我不代替官兒,也不代替民”
  新京報:現在還有人來和你說冤案,把你當維權代言人嗎?
  趙作海:誰來我都說,我現在已經不幹了,也不問了,我是打掃衛生的,你的事兒別找我了,你找法院,找關係,找領導。
  新京報:為啥不管了?
  趙作海:我以前到河南高院去找一個領導,他說,你一個農民,雖說有一定的名聲,人來找你,可你找誰啊?你還不是要找俺嗎?俺要一簽字,這事兒就辦成了,要是不簽字,你為難。他說你還弄啥啊?你現在也夠吃了,啥事兒也不必多問了。再說法院都弄不下來,你一個平民能弄下來?
  新京報:他這話讓你有什麼想法?
  趙作海:我想通了,我好好地乾樣兒工作,維持自己的生活,也不代替官兒,也不代替民,啥我都不問了。再說我這一打掃衛生,勞動代表,你還找我有啥用啊?
  新京報:現在看到冤案,心裡還會難受嗎?
  趙作海:現在這個社會,不平的事兒多了,你問不了,也管不了,你河南出不平的事情,那山東呢?全國29個省呢?
  新京報:感覺你身上有了很多變化。
  趙作海:變化?就是血壓高了。心理上還是可以的,狀態可以,吃喝也可以。啥東西能幹,啥不能幹,都清楚了。好比從我住的地方到我現在掃地的地方,一天跑四趟,路上多少坑,哪個地方不好走,我都知道。
  新京報:剛出來時你不是這個狀態,那時感覺你有好多想法。
  趙作海:確實。那時當代理人時,跟著藺文才(一家“民告官”網站站長)走了好多地方,他坐飛機帶著我跑遍全國去給人維權。
  新京報:為什麼後來還是和他分開,不乾這個了?
  趙作海:我跟他說,你就是個網站站長,很多官一上去就貪,你貪他也貪,現在這個社會是金錢社會,咱能管得了?還有就是那時心裡不踏實。
  新京報:怎麼不踏實了?
  趙作海:人家要請你吃飯啊。你花的都是人家的錢。人家成天請你吃請你喝,你最後一點事兒沒辦,心裡不舒服。人家掙的都是血汗錢,大熱的天弄點糧食換錢,叫你去跟他打官司,你吃了喝了,花費人家,不中。
  新京報:現在感覺自己負擔減輕了?
  趙作海:我勞動,自己掙錢自己花,心裡踏實。
  “社會複雜,人腦子也複雜了”
  新京報:現在想起被傳銷騙錢的時候,會後悔嗎?
  趙作海:怎麼不悔?掃多少年大街才能掙那些錢?
  新京報:開旅社為什麼也沒能做起來?
  趙作海:那時房租價格還不算高,一年兩萬五,但電費水費多,人家的房子,他說俺使電使得多,俺也不知道到底使了多少,一個月水電費就七八百,房間就是都住滿了,房錢也都不夠,後來就停了。
  新京報:很多從商的主意看起來是你妻子發起的,你心裡會怪她嗎?
  趙作海:不怪,是我的問題。
  新京報:那你覺得你的問題是什麼?
  趙作海:沒文化,缺少知識,人家要騙你很容易。蹲監獄,和社會脫節了十來年,外頭的事情你都不知道,你看不到社會的發展,跟不上形勢,你就得吃虧。
  新京報:哪些社會的發展你看不到?
  趙作海:好多我都看不到,想都不敢想。我蹲監獄時,最好的電話就是大哥大,現在都是手機,誰還沒有手機啊,都是蘋果的,一個幾千幾千的。
  新京報:出來之後,你會覺得社會變得複雜了嗎?
  趙作海:不光社會,人的腦子也複雜了,我覺得人的貪婪太多了,你看新聞,國家多少大官小官貪,小官巴結大官送多少禮?以前單純些,公社的時候,誰敢貪啊?
  新京報:是監獄複雜還是社會複雜?
  趙作海:監獄里特別簡單,就是吃飯、幹活、學習,出來之後,才知道社會上的事兒最複雜。
  “借也鬧僵,不借也鬧僵”
  新京報:說說家庭吧,聽說你之前是被兒子趕出了家?為什麼?
  趙作海:(嘆氣)還不是因為錢。以前大兒子從我存摺上拿了14萬,也沒跟我說一聲。
  新京報:現在和好了嗎?
  趙作海:啥好不好的。我在監獄獃了11年,和兒子之間也很生了,見了也都沒話說。現在只能說關係緩和一些了。有兩個多月沒見著兒子了,最後一次是他來,出去打工,路過這給我打電話,我就送了送他。
  新京報:他現在還會跟你要錢嗎?
  趙作海:我不回去了,他也要不著了。
  新京報:很羡慕別人的父子間親密的關係吧?
  趙作海:現在比以前好多了,前幾天俺兒媳婦說村裡唱戲呢,跟我說俺爸回來聽戲吧,我說不能,我當著環衛呢,不能放假。這也算可以了。
  新京報:你和老家的親戚也都斷絕了來往,為什麼?
  趙作海:為啥?他們要借我的錢,又不還我。咱莊稼人說,民怕上千,官怕上萬。農民借了錢,要還,一畝地的糧食都賣不出一千塊,還不上;官也一樣,讓他馬上拿出一萬塊來,他也沒辦法。我借一萬,借兩萬,他們怎麼還得了?
  新京報:所以寧願要錢,也不要情義了?
  趙作海:借的時候,都是俺哥啊,俺們親兄弟啊。借錢蜜上澆油,要錢結冤仇。蜂蜜上澆上油特別香,要錢的時候,人家就說,我可借你幾個錢,你可有幾個錢了。有啥了不起的?以後還你。哪有錢還哦?他光說大話,不會還你的。不如不借。
  新京報:就這樣鬧僵了?
  趙作海:借也鬧僵,不借也鬧僵,還不如不借。有幾個錢我自己花著,不走親戚了,互不來往,等於倆人不認識。
  新京報:這樣的生活值嗎?想沒想過不如沒錢?
  趙作海:你有了錢,兒子還想著你的幾個錢,理著你;你沒錢了,他就不問你的事兒了,你還不是一樣遭罪?
  “不願孤零零一座墳”
  新京報:現在看你和你妻子還是經常吵架。
  趙作海:有句話說得好,見了困難繞道走,大事臨頭慢開口,看到問題,她再說,我不說,你只要不開嘴,她就沒辦法。我就是少惹事。
  新京報:很多人評價你的妻子太能花錢。
  趙作海:她是花錢厲害,但這也沒錯,對一個女人來說,誰不愛美啊?要美容就得需要錢。為啥她六十歲還恁美啊,就是美容啊。
  新京報:外邊的這些評價你不介意嗎?
  趙作海:人家說是人家的事兒,她又沒跟著人家過,我的媳婦花我多少錢,千人說,萬人說,只要我一個人不說,就是枉然。
  新京報:你很愛護你的妻子。
  趙作海:哪個老公不喜歡自己的妻子,日子就過不成。我這些錢,要是晚年都存著,都不花,沒有一人覺得幸福,那過得有啥意思?愛護你的妻子,就是愛護自己。
  新京報:平時她關心你的哪些細節,讓你覺得溫暖?
  趙作海:她有時間回去打掃衛生,燒燒水,做做飯,這樣我心裡就感覺暖。我下班回家,有人等著我,能吃口熱乎飯。兩個人都半百之年,還走到一起了,這就是不容易。
  新京報:你會有兒子兒媳的擔心嗎?她騙走你的錢。
  趙作海:你不相信妻子就是不相信自己。我覺得他們的想法錯了,我都60了,是死過的人,臨死之前,我想有個陪伴,不想死了孤零零一座墳。
  “沒自由才是悲劇”
  新京報:回望出獄後這四年,經歷這麼多,累嗎?
  趙作海:不大累,現在心情已經好了,幹活也不大累了。
  新京報:就算受騙、賠錢也都扛過去了。
  趙作海:那是過去的事了,過一事少一事,現在,就這一天,這一片幹完就去那邊;那邊幹完,就能到樹下涼快涼快。
  新京報:這四年你幹了好多事,被傳銷騙,開旅社賠錢,又當了陣公民代理人,但看起來都失敗了。所以很多人看你的人生經歷,會覺得是場悲劇。
  趙作海:是,沒有一件事情做成了。但現在可不算悲劇。在監獄里,一行一動都有人看管,你沒自由,這才是悲劇。現在出來了,人身自由了,想上哪兒就上哪兒,沒有人控制你,這就是最好的快樂。
  新京報:這四年你最高興的是什麼時候?
  趙作海:我兒子結婚的時候。被傳銷騙錢,我也沒有太難過,為啥?因為兒子結了婚,我也有了孫女了,我完成了我的事兒,這就是高興和快樂。
  新京報:有沒有特別後悔的事兒?
  趙作海:就後悔我沒多少文化。要有文化肯定能出個長篇小說。以前大連有個人來找我,說給我寫的書叫我看看,我一看,說不行。他寫的人叫吳作海,不是趙作海,我不願意了。
  新京報:你覺得你經歷了這麼多事情,現在有真知了嗎?
  趙作海:我要不是經過那麼多困難,我也沒這樣的口才。給我這個工作,我也不會接受,還有很多想法,覺得我可以乾這個乾那個。
  新京報:這些經歷會讓你不相信這個社會,對它有戒心嗎?
  趙作海:現在我認清了,這還是一個金錢社會,作為一個農民,一個人一畝半地,肥料價錢高,種多少莊稼,一年還不是賣千把塊。還是做生意賺錢,沒有錢,就算咱倆都認識,人也不把你當啥。
  新京報:以後什麼打算?
  趙作海:這幾個老本也吃不了多長時間,我就在這兒打掃衛生了。自己勞動幾日算幾日,到年紀大了,還有幾個兒子女兒呢。
  新京報:你覺得他們會照顧年邁的你嗎?
  趙作海:唉,誰老了自己的兒女不管呢。他能不知道你沒吃的了,不給你吃的?你要是坐那動不了,他還是會管的吧。
  □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河南商丘報道
 
(編輯:SN09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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